JZ

微博:一些酱渣

【原创】我讨厌我妈妈

  



  我讨厌我妈妈。


  “我们运动会,要买运动鞋。”我嚼着放了很久有些干巴巴的米饭。


  她拢了拢耳边的碎发,眼睛看着红油油的排骨,夹了一块到我的碗里,话是在同我说,可却一下不看我:“嗯,一会带你去买。”


  我有些惊讶,从我开口的那一刻,我就没抱着她能给我买的念头。我爸已经不给她钱了,她一个家政,一月的工资勉强撑着我们娘俩过活已经要精打细算,哪里来的钱给我买鞋?


  “真的假的?”我咬了口排骨,跟干巴的米饭不一样,柔嫩多汁。我知道,红烧排骨是做的,米饭,是从主家那里带回来的。


  其实就是剩饭。


  她一直平淡的脸有了些松动,我看不懂她的表情,我不懂她的,虽然是她唯一的女儿,我还是不懂她。


  不懂她为什么当初要选我爸那个人渣,不懂她为什么选了人渣还要给人渣生小孩,不懂我怎么就这么倒霉投胎到了她肚子里,更不懂一直逆来顺受的她怎么就突然闹死闹活要跟我爸离婚。


  我爸家暴,他打老婆,也打女儿,打老婆下手重,打女儿下手轻,会把老婆打进医院,可女儿不会进医院。


  他是人渣,可是能挣钱,能给我买漂亮衣服跟鞋子,所以我觉得他这个爸爸,还算称职。


  我其实有时候看着我妈不到四十岁就略带佝偻的身影,是有些心疼她的。


  我不爱她,我讨厌她,可我可怜她。


  可怜她小时候爸妈重男轻女不爱她,可怜她结婚后丈夫对她拳脚相加,可怜她唯一的女儿,也不爱她。


  我讨厌懦弱的人,可我妈,就是个顶懦弱的人。


  跟我爸离婚是她人生中唯一的反叛,可就这一次反叛,就惹了她女儿的嫌。


  她沉默了很久,她不吃排骨,一直吃着青菜,我让她吃肉,她摇头,说她不爱吃肉。


  “真的,一会就带你去买。”


  她是南方嫁过来的,即使待了这么些年,口音还是带着吴侬软语的味道,黏糊糊的,现在这样咕咕哝哝的说话,就是一盆子糯米,一拳打下去都不会有多大声音。


  我看着她低垂的头,嗯了一声,一声“谢谢”在嘴里滚了个来回,还是没出口。


  她要是不离婚,我又何必为了一双鞋吃半个月剩饭?


  这是她欠我的。


  我讨厌我妈妈。






  新的运动鞋,是商场里带勾带杠的,不便宜。我看着脚上的鞋,小心的护着它不叫电动车轮子上的泥点子甩到上边去。


  “你就停这吧。”


  “这离学校还有四五百米呢…”


  “哎呀好了,”我不耐烦的打断她“我要下去。”


  她不再说话了,安安静静停了吱吱嘎嘎的电动车,还特意挑了个干点的地儿。我背着书包从后座上跳下来,没跟她打招呼,甚至没看她一眼,只是低着头快步又小心的穿着我的新运动鞋混在人群里往学校走。


  就好像想要逃离昨天物理课刚讲的黑洞。


  一个,又黑又圆,跟世界一样的大的黑洞。


  我妈就在黑洞中间站着,屁股底下是破破烂烂的电动车,手上套着滑稽的粉色小猪手套,脸上是几乎刻在她上面的期期艾艾。


  我讨厌我妈妈。






  家庭不完整的孩子,似乎总是过的不尽如人意。我沉默着收拾了凳子上洒上的几滴墨汁,骗自己,说,那是不小心洒上去的。


  可身后带着嘲笑的窃窃私语,让我脑子很疼。


  我想逃,也确实这样做了。


  我一言不发的推门出去,手臂的每一寸肌肉都叫着,摔门,摔吧,摔的大声一点,就当门是他们的脑子,摔吧。


  门被我轻轻带上,我无声无息的出去,一如我无声无息的进来。


  “没爸的废物。”


  我听到了。


  学校的厕所不常打扫,一周两次,所以每周三都很脏,洗手台下潮湿粘腻的弄脏了我的白色运动鞋。


  新的白色运动鞋。


  昨晚天气预报说今天有暴雨,压了一上午还没落下来,现在天黑沉沉的,空气里也都是令人作呕的雨水味,好像在挤压我的肺部,一下,又一下,让我窒息。


  出来时没背书包,可我总觉得我肩上好沉。雨落下来,被风卷着穿过厕所高而大开的窗户,一点点飘到我身上。


  窗户的角度刁钻,有承重墙挡着,其实飘不进来多少,几滴水而已。


  可是好沉啊。


  沉的好像在一寸寸压碎我的骨头,把我压成一滩腥臭至极的血肉。


  我撑着洗手台,抬眼看着镜子里算得上清秀的一张脸,雨水打湿头发,粘在我脸上,丝丝缕缕,像极细的蛇。


  挺好看的,也足够恶心。


  我记得好像小时候,有臃肿的大妈骂我妈是荡妇,是女表子,因为她穿了红裙子,留了大波浪,还有她那张能勾走男人心的漂亮脸蛋。


  我记得,好像吧,五六岁的我牛犊一样扑上去把那胖女人推倒,嘴里骂着从我爸那里学来的不干不净的话。


  那天,我妈第一次打了我。


  她哭着拉着我道歉,又哭的更厉害的打我,说我学谁不好,偏要学我那个混账爹。这话当然被街坊学给了我爸,晚上,我妈就被我爸揪着头发狠狠揍了,我躲在衣柜里,听着那鬼哭狼嚎,全身抖的不像样子。


  我想叫,想叫妈,告诉她我害怕,我想尿,我想死。


  可我不能,因为我妈也在叫。


  我带着我妈打出来的满身伤,从衣柜里爬出来,吸吸鼻子,守着被我爸打的半死的我妈,说,离婚吧,我跟你。


  我妈不看我,她难看的瘫在地上,说乖宝,你去睡吧。


  我固执的守在她身边,拉着她的手,想把她拉起来。我那时候那么小一个,拉不动她,我又开始哭,哭的厉害,打着嗝叫妈,求你了,咱跑吧。


  “别管我。”


  我妈掰开了我的手,很轻而易举。


  我妈是女表子吗?如果不是,为什么要打我,为什么要给胖女人道歉。如果是,为什么不走,去找个男人,随便谁都好,找个,不打她的,也不打我男人。


  懦弱的女表子吗?


  我好像也是。


  我讨厌我妈妈。


  我也好像她。






  “运动鞋好穿吗?”


  我咬了口干瘪的苹果,点点头,嗯一声。


  “妈还没穿过那么好的运动鞋呢。”她低头纳鞋底,眉眼在昏黄的灯光下很模糊。


  我吃苹果的手一顿,我看着她,很久,才突然开口:“妈,我想考南城的大学。”


  南城,中国境内,离这里最远的地方。


  她纳鞋底的手停住,我装作没看见她捏着银针泛白的指肚,继续说着:“我们老师说了,我的成绩考南城医科大够,我想学医。”


  “为什么非得去南城?”


  “我…”


  “这里没有好的大学吗?”


  “妈…”


  她几乎歇斯底里起来,将针与线一摔,把鞋垫拿起来直接扇在我的脸上,我愣住,她喘着粗气,风韵犹存的脸上狰狞非常  “本地的师范大学,你只能考这里!”


  脸蛋火辣辣的疼,我瞪着眼看她这样丑的模样,手撑着沙发垫,也不管被我妈摔在上面扎进我掌心的针。


  我不太伤心,自从她与我爸离婚以后,她同我吵的次数就多了起来,她哭喊着质问我为什么越来越不听她的话了,为什么要长大,为什么这样不省心。


  我耳朵被她吵的很痛,我只是觉得,几分钟前突然有想跟她推心置腹的想法是我脑子有病。


  “妈妈只有你了,乖宝…妈妈只有你了…”


  我沉默着,看着又趴在我膝盖上哭的撕心裂肺的她,还是伸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背。


  “我知道。”我听见我的声音,沙哑,也难听。


  我其实也想问她很多话,问她为什么嘴上说爱我,可做的事,都是让我难过的事;问她把小时候那个会抱着我,对着我破了皮的膝盖说痛痛飞的女人杀死了吗;问她为什么那么懦弱,连跟生活顶嘴的勇气都没有,却有很多打她女儿的勇气…


  为什么她跟她一直想逃离的丈夫越来越像。


  白色运动鞋上染了我掌心流下来的血,显得有些明艳,怪漂亮。


  我脸上还疼,手上也疼,我的妈妈,刚刚好像要一把刀杀死我再吞下去的妈妈,又抱着我一遍又一遍的道歉,粗糙的手摸着我的头,给我的脸蛋上吹气,轻轻柔柔的说痛痛飞。


  妈,痛痛飞不走了。


  我讨厌我妈妈。






  高考那天,我妈跟许多家长一样,顶着大太阳,摇着扇子,探头探脑的盯着考场门,像是一群高温的狐獴。


  我拉着书包带,脚上还是那双运动鞋,我妈说高考要穿新鞋,寓意好,吉利。自从那天我说过我要考南城医科大以后我就很少顶撞她,她说什么,就是什么。


  就像从前我对着我爸阳奉阴违的态度。


  烈日灼心,好像不太灼,反正我还是觉着冷,也许是考场空调开太足了。我妈神色兴奋的问我考的怎么样,我说还行,她摸摸我的脖子,问我怎么还穿着外套,都出汗了。


  我挡下她要脱我外套的手,摇摇头,说不热。


  她好像看得出我反常的情绪,与周围欢天喜地的高考生一比,我简直像个不动不笑的尸体。


  我们去吃了火锅,我吃辣锅,她不吃,她不吃辣,鸳鸯锅多十块钱,她舍不得,她看着我吃。


  我吃的很慢,一点点的咀嚼,像是在吃一锅多刺的草鱼。


  “我今天去看了看师范,学校真大啊,里头绿化也很好,哎呀,你要是考上了师范,你姥姥姥爷泉下有知,也会开心的不得了…”


  “他们不是对你不好么?”


  “什么?”她飞起来的眉毛顿了一下。


  “姥姥姥爷”我嚼着牛肉“他们,不是不喜欢你么。”


  她紧绷的肩膀放松下来,有些嗔怪的看我一眼:“亲生的之间哪有隔夜的仇?再怎么样他们也是我爸妈,有生恩…哎呀不说这些了,你多吃点…”


  “生恩?”我笑了笑“不是最开始看你是女孩要丢了你吗?”


  “这不是没丢…”


  “小时候上学也叫你不要上,让给弟弟。你那时候是第一名吧?”


  她想说什么,可我压根不给她机会,越说越急,像是劝说,又好像是逼迫,逼迫一个答案。


  “后来因为我爸家给的钱多,就把你嫁来了,逼着你跟你那个男朋友分手。”


  “你的一辈子,这些苦,都是他们给你的,你怎么能说原谅就原谅呢?”


  我直直看着她,看着她扬起的手,看着她想要扇我耳光的手,突然就觉着,想跟她说的很多话都不见了,都飘走了,飘进了城市里的下水道。


  “妈,我不考师范。”


  她半空中的手顿住,我看着那只手,声音不很大,在吵嚷的火锅店里更小。


  “我要考医科大,我要去南城。”


  耳光扇在我脸上,可我却觉得轻松。


  她用劲很大,我的下唇磕在牙上,流了血,我舔着嘴里血腥味,还是用那样不大不小的音量


  “我受够了,妈,我想跑。”


  妈,求你了,让我跑吧。






  我爸比我妈早死,他临死的时候,叫了我和我妈去他家,我低头看着床上行将就木的老头子,皮肤像是风干的橘皮,人也是,浑身上下都是老人味。


  “对不起。”


  我妈眨了眨眼,没说话,我当然也不会说话,我甚至没有看他,我只是盯着他床头那个小相框,里面是漂亮又精神的小夫妻,以及手上抱着的笑的春光明媚的胖娃娃。


  看起来应当是幸福一生。


  我与妈从老楼里走出来,我侧了侧头,看着比我矮了半头的中年女人:“我明天要回南城了,医院最近忙,准的假短。”


  “嗯。”


  很冷淡。


  我捏了捏食指,我早知道的,我不懂她,我不懂她为什么还把那样的父母当父母,不懂为什么原谅烂臭的丈夫,不懂她微小如尘的懦弱一生中为什么只与我记仇,只迈不过我这道坎。


  她可以原谅一切,却折磨我成了瘾。


  “我今天也不回去住了,明天飞机早,机场旁边酒店方便。”


  “好。”


  我转过身,拦了辆出租车。


  我看着后视镜里她模糊的身影,大概明白了一点,她为什么还要把那样的父母认有恩情。


  父母有没有是一回事,好不好是一回事,血脉从他们身上来,他们在,就好像三岁折的那只纸飞机总有一天能飞回来,他们不在了,纸飞机就遇了空难,就毁了,炸了,也没有黑匣子,过去就没有了。


  何况,她给我吹过痛痛飞。


  还给我买过一双专用来奔跑的白色运动鞋。


  我移开视线,再不看后视镜。


  我讨厌我妈妈。


  不妨碍我血管里不断流淌着的,她给的眷恋。


  可也只到此为止了。






  我妈去世了,寿终正寝,也算安详。


  我操持了她的葬礼,立了碑,子女那一栏,却是与葬我爸时一样,是空的。


  小女儿拉着我的手,她小,送去上幼儿园时才懂什么叫生离,哭的眼泪汪汪只是学着大人,不懂死别。


  “乖宝,妈妈没有妈妈了。”我轻轻说了一句。


  她闻言,手脚并用的要爬上我怀里,我弯腰抱起她,她搂着我的脖子,眼睛里眼泪还没干,就笑起来,嘟着小嘴,往我眼睛里吹气


  “痛痛飞~痛痛飞~妈妈还有乖宝呢!”


  她眨了眨眼,看向我身后,笑的更开怀了,肉肉的小手指着我身后:“哝,还有爸爸呢!”


  我看着女儿肉乎乎的脸,好像又懂了一些我妈妈。


  全部的爱给了一个人,连同那些并不美好的偏执与狰狞,所以被讨厌时就显得无法原谅。


  我看着照片上年轻时的她,很漂亮,甚至,比我漂亮。


  “我像她吗?”


  “不像,妈妈比妈妈的妈妈漂亮。”


  我捏了捏女儿的小胳膊:“嘴怪甜的。”


  妈,我的女儿说你的女儿不像你。


  我确实不像你。


  我善于奔跑,你却不会。


  于是你与黑暗都被我远远甩在身后,还有那些爱啊恨啊,都已经离我好远好远了。


  “妈,下辈子,先学跑吧。”


  学逃跑,也学奔跑。






  我讨厌我妈妈。

  因为她总是学不会跑。









人物都不是伟光正,关于想表达什么,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吧,就是脑子里有一个这样的故事,就写下来了。

感谢观看。

评论(404)

热度(50219)

  1. 共4041人收藏了此文字
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